郑无忧没看清人就情绪大爆发,已然哭了个涕泗横流,婆娑泪眼茫然一抬,正对上“凶神恶煞”的燕王:“啊!”
他猛一撒手,一屁股蹲跌坐地上,皱眉瞪了我一眼,又瞪了燕王一眼,不知触了什么伤心事,忽然悲从天降,嘴巴一瘪,气沉丹田,“啊呜”一嗓子对天长嚎出来:“呜哇——又有一个爹不要我啦!你也不来看我!也不要我!你不说是我小叔公吗!怎么不管我!我不要呆在这个鬼地方了!我回悯州要饭、去牛饵关拾粪球!不要把我卖给羌人!我不相信了!呜哇——呜哇——”
……朕和燕王殿下都惊呆了。
戏精郑无忧肺力惊人,西面听香山的一声暮鼓大钟都被他两嗓子盖过去了,宅子里侍候的厨娘端着晚饭走出来,见状远远一跪不敢过来。
燕王殿下在这堪比一台子戏的哭嚎中缓缓蹲下身去,面沉如水地盯着郑无畏看了片刻,忽然一双冰封霜冻的眼睛里呛出两股浑浊热泪:“……你爹,叫郑隐,是我带大的孩子,你和他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第42章 遛娃
无忧小朋友嘴上嚎得惊天动地,实际上并没有去拾粪球。在燕王殿下给了他一个泰山般沉稳的熊抱之后,他这颗“漂泊尘世的尘沙”的志向立即产生了动摇。
他决定跟燕王走马关北。
我欣赏着他“狼吞虎咽”、“气吞山河”、“风卷残云”般的吃相,提醒道:“你爹不是你爹,但你叔公还是你叔公,你十四叔公我今天教你一个道理,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你不能跟了三爷爷,就忘了假爹吧?”
无忧同志咬下一大块鸭腿肉,鼓着腮帮子,用力点头:“那是自然,不是我爹,也是我叔,我以后孝敬他。”
“算你有良心。”我忍不住逗他玩,“唉,那万一以后你爷爷不要你了,你就还回来找小叔公,我封你做皇太子,哦不,应该叫皇……太侄孙,怎么样?”
“皇太子?”无忧同志仿佛受到了惊吓,连连摆手,“我不要做太子,做了太子就会变成皇帝,我不想当皇帝。”
“哦?”我与郑无忧相见恨晚,“为什么?”
郑无忧将嘴里鸭骨头往外一“呸”,道:“爹……哦不,良王叔说,皇帝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不能……不能那叫什么,和家人共享天伦极乐!”
“……”我想知道良王殿下原话究竟说的是什么玩意儿。
外头门牙子上蹲着的燕王听得不淡定了,起身走进来,抬起大手,犹犹豫豫似乎想呼噜小孩的头,但终究没下得来手,只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对郑无忧道:“不得无……不能这么跟陛下说话。”
郑无忧毫不客气地一把抱住燕王殿下大手,给了人家一个油光满面的大笑:“出去看河灯吧!以前每一个娘都带我去看河灯!”
已经把鬼节看河灯当做“认亲仪式”的无忧小朋友在这一天走到了他的人生巅峰。他左手一个皇帝、右手一个镇边亲王,放风筝般撒欢奔跑在京都的朱雀大街上。
“皇帝风筝”和“燕王风筝”风中凌乱、面面相觑。
自北而来的滔滔长河分一股细流潺湲入京,经常武门一段唤“赤水”,过东市时叫“柳芽子沟”,转到城南“将军坟”一带又改名“咄咄河”,绕进西市不夜坊曰“楚腰溪”,最终在听香山脚下汇成大湖“太照”。
这四水一湖是京都人民放河灯时最喜欢的去处。
因此弱小的郑无忧没能在拉着俩累赘大风筝的情况下成功挤进人堆。
燕王掏腰包给郑无忧买了个河灯,说:“回去放,这里不安全。”
郑无忧扣扣索索从自己臭鞋里扒出一枚铜板,一把拍给卖河灯的老头,又抓起两只灯,一人一个塞给我和燕王:“回去放哪儿?放澡盆子里吗?可别想哄我,咱仨一起!”
燕王殿下默默又掏出一锭碎钱补给小贩,一脸严肃地望向我。
我乐了:“咱们去西南角楼,那儿没人,我让人给你扎个大的,往水里一漂,嘿,其他的见了都要‘避退三舍’!诶,话说你给谁放灯?”
“给我亲爹,我亲娘,我二娘、我三娘、我四娘、我五娘,我假爹……”
我一巴掌呼他后脑勺上:“你假爹还没死呢混蛋!”
“哎呦!”他一捂脑袋,“那我分两个放,一个给死人,一个给活人!行了吧?”
“那你二三四五娘都死了啊?”
他大叫道:“不知道!就都当死了不行吗?”
我悄悄捣了捣燕王胳膊肘:“嗨,你确定没认错?这小子真跟他爹‘一模一样’?想当年大哥大嫂那松姿玉魄……”
燕王手臂一僵,目光一暗,半晌低低道:“除了肤色,一模一样。”
……
“哇!”郑无忧在漫天炸响的烟花中大声欢呼,“哇!放花儿啦!放花儿啦!爷爷快看!看!小叔公看!”
燕王下意识顺着郑无忧黑乎乎的爪子所指方向茫然抬头,不知是不是被这声嘹亮的“爷爷”震惊到了,片顷又迟钝地垂下目光,怔怔落在那皮猴儿身上。
反正我是一下子被这声“叔公”叫老了二十岁,望天长叹,突然想拐回不夜坊里买点“风湿筋骨贴”和“去皱回春霜”。
精力旺盛的皮猴儿爬树上劈了一根柳条,一鞭一鞭抽起水波,将他那一大一小俩“死人灯”和“活人灯”驱向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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