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亮自个儿手中打燕王钱袋子里蹭来的河灯,问他:“哪个是给你良王叔的?”
他指着那个大的:“这个!良王叔,爷爷,小叔公,大富大贵,长命百岁!”
“小傻子,我们三个人,那灯上六个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啊懂不懂?”我抢过他的柳条儿,“来来来,叔公给你腾俩坑出来,叔公把自己和你良王叔接这只灯上头。”
郑无忧蹲我身边,悄悄闻言抬头瞥了眼燕王,似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重新对“只剩一人”的大河灯再说一遍祝愿。
而燕王殿下在这个生人亡魂熙熙攘攘挤作一团的“团圆”夜里,愣是能把自己站成一道天煞孤影,浑身紧绷,捧军令状般捧着一盏纸糊的荷花灯。
我唤了他一声:“三哥,不放灯吗?”
他目光沉沉低头看向我,片顷,轻轻摇了摇头。
绿水幽幽,对岸人声鼎沸,千万盏河灯起起伏伏荡向湖心。
——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那一瞬我忽如开了天眼,分明看懂了他的沉默:死去的孤魂不会愿意搭我这舟,活着的人我这孤灯载不动。
所以郑无忧最终没能搭上燕王殿下的“灯”——燕王不愿意带毛孩走马关北。
三哥说:“十四弟,边关凶险,这孩子不能再跟我去受苦,就让他留在京都,分他一口饭吃便够了。”
我说:“立储之事,不是玩笑话,三哥以为如何?”
三哥大概从来没遇到我这样成天把皇位送人挂嘴边的皇帝,完全没当真,只板着脸淡淡道:“你也不小了,早该立后立妃,以无忧为储君,等你自己有了孩子,又当如何?”
我一摆手:“嗨,算命的说,朕命中无子。咱哥俩交个心,就这么定了,怎么样?”
燕王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朕,一蹬马,走了。
郑无忧这个不争气的,趴城墙上把自己哭成了块人干儿。
你说他一根碳烤过的瘦麻杆,哪来这么丰沛的情感呢?
情感丰沛的麻杆指着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抽抽搭搭道:“你懂什么,你看……看,我和我爷爷,长得多像啊,我……我早就怀疑,良王叔和我一点都不像,怎么能是我爹呢?”
我苟同道:“你怀疑的不错,瞧瞧这‘天地玄黄’的皮儿,跟你三爷爷真有那么一丁点像,馅儿一准儿是咱老郑家的没跑了。”
然而众臣工并不苟同。
此前说良王殿下是当年太子抱进宫养的别人的儿子,虽然着实震惊了一番,但思及亡太子与姜放那桩离奇复杂的旧案,也就慢慢儿勉强接受了。
又说真正的皇长孙充了燕王世子,思及燕王与亡太子毕竟一母同胞,燕王当初虽然没帮太子求情,但私下心软帮亲兄长兜底圆个谎,也尚可缓缓接受。
然而,眼下见无忧进了东宫,大伙儿不能接受了,开始纷纷围绕肤色问题对毛孩展开人身攻击。
他们严重质疑当年玉树临风的太子殿下能有这么个“碳烤麻杆儿”一样的亲孙子。劝谏朕不可一时糊涂混淆皇家血脉、百年后托江山于来历不明之人。
良王殿下听到消息,为了进一步向大伙儿阐明当年真正皇长孙寄身燕王府、沦陷羌人大营的种种因果际遇,并证明无忧的皇室身份,又给朕来了一封信。信中捎带一份盖着西州魏家的“魏”字火漆的密函,里面详细列出了参与帮助真皇长孙郑隐逃出羌营和带郑隐儿子郑无忧拾过粪球的人的名单:
刘冼,牛饵关悯州驻军百夫长,出武帝朝青州王刘棣世家。羌东,惠帝隆嘉三十八年卒。
张贲,云州军衙兵马司主簿,出武帝朝镇国公张昧世家。羌东,惠帝隆嘉三十八年卒。
孙嫣,悯州府衙通政都判王勉妻,出武帝朝西南兵马大元帅孙泱世家。云州北,今圣平安三年初卒。
姬玖,悯州堕马城开泰赌坊坊主,出文帝朝鸿都府尹齐叔元齐家。悯州北,今圣平安三年秋卒。
十娘,云州万顺镖局镖师,惠帝朝东宫太子少傅陈言甥女。云州北,今圣平安四年秋卒。
……
姜平容,游道,惠帝朝大将军姜放女。今圣平安四年冬,见于云悯。
落款魏淹留。
……
我紧接着打开良王殿下的信:
“十四,谒西州魏家得此具细,本为证无忧身世,不料人皆已死,未死者又无踪迹。
与事者俱毁于非命,先生忧虑,恐有祟生境北,祸滋群内。自须弥寺空,庙堂高处,‘蜉蝣’已易手他人。
于良州狱中得短刀一柄,已送归京,鞘内藏暗纹。数日前良州衙断定刀锋合于狱中死者伤口。可对查陶三勇致死伤。
今由苍赴青,约来年春返,勿念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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