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欺人的:沈文昌是爱他的。
他陶醉在虚妄里。
大概是车里实在过于沉默,路晓笙自发出一种调和气氛的担当,他假装不经意的问沈文昌:“沈先生认识月明哦?”
“认得的。”沈文昌对邓月明笑了笑:“还早去听戏文,看伊演白娘子。看得忘记不掉,一趟趟的去请伊来唱。”他的声音温柔而痴迷,是讲给邓月明听的。
“我……不太听得懂。”路晓笙尴尬的笑了笑。
“还是要学一学的。”沈文昌中肯的建议起来:“路先生刚来上海?”
“有两年了吧,毕业以后就过来了。”
“哪里毕业的?”
“港大,我念戏剧的。”
“哦,白梅也是港大毕业的,算作留学归来,却要去做戏子。”
“不是的,做演员没什么不好。”路晓笙冷言道:“把这个世界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展示给世人看,就好像是命运的预言者。”
“路先生是写戏给上海人看?”沈文昌不置可否的笑笑。
“这次是的,要在上海首映,角色都是上海人。”路晓笙有些厌恶沈文昌,却有家世养出的修养,耐下性子来答他。
“写上海人的事情,你连上海话都听不懂,怎么写的好。”
“我写的这些事情,天底下都是一样的。”
“我们这里不一样的。”沈文昌在金红赤绿的色彩的低声讲到:“天底下的大事都一样,可是大事里的小事是不一样的。地方和地方的事不一样,人和人的事不一样。上海人要看上海人的事,你不能拿香港人的事来搪塞。你不相信,可以写出来试试看。”
“试就试。”路晓笙心想,却没有讲出来。大概是沈文昌的声音过于低沉温和,过于蛊惑,竟隐约有了语重心长的意味,让路晓笙心虚了。
他们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却要共赴饭局。沈文昌是无谓的,他与任何人都能欢声笑语的吃下饭。路晓笙却没有这个本事,又做不出临阵脱逃的事情——他想月明还在,不好将他独留在这位讨厌的沈先生身旁。
然而这位沈先生对月明是绅士的,礼待的,言语没有攻击性的。他用酥软却清晰的上海话与月明交谈:“我还道能看见侬穿的光鲜点,戴手表。侬又穿的旧仆仆。我记得南京时光我有定过衣服,应该老早就送过来噢?”他在黑暗里摸索邓月明光洁的手腕,那里没有他的馈赠。
“后台人忒多,不敢戴出来。做工有几个小宁手脚不干净。”
“有东西被偷的去了?”
“一点零用钿。”
“打一顿放出去好了,现下喊人便是简单。留了做啊怎,弄得自己提心吊胆。”
“统是小宁,罪过的。”邓月明声音有些疲惫,却很温柔:“我自己放好点。”
“就侬心最好,也不晓得别人家领不领情。否要到时候两个小宁得寸进尺,偷的越厉害。”
“否会的,我讲过的。”
“侬啊……”沈文昌伸手抚邓月明发。邓月明后脑有卷曲而柔软的一簇,被沈文昌缠到指间。他突然对邓月明有种无可奈何的欢喜,竟要不自觉的操心起来:“我看侬蒲柏路屋里头人也多,侬存的钞票在银行里?东西怎么放?”他自己长在弄堂里,早起买菜,找钱放在桌上,人走开一刻钟就要不见。叔父又要拿藤条打他,讲他偷拿家里的找头,是为人太贪心,又刁——不是自己的儿子,万般都是不好。他从小就恨透了这种赤贫的恶,后来发迹了,远离了,偶尔回忆起来,便感同身受。
“原先没什么钞票,后头有点赏钿,我藏庆阿哥屋里头。伊外头有房子,也看不上我的东西。”
“钞票藏到现在不值铜钱了欸。”沈文昌笑他。
“换过一次,换成银子。”邓月明笑着转过来,低着头张开手,仿佛手心有一粒银子:“小滴滴的一颗东西,好像要烫手,感觉一辈子就要在里头。”
“没出息“沈文昌抚上邓月明的手掌,与他食指相扣。他突然很想告诉邓月明,他去蒲柏路找过他,带着酒酿圆子,桂花云片糕,在他家的窗子底下叫他的名字。他自作主张的认定邓月明喜欢这些软糯香甜的小食,心里飘飘然,献宝一样的要邀功。可是邓月明不在。
沈文昌心里犹自过了一遍蒲柏路的经历,没有讲出口。讲出口,倒像是谈恋爱中的一方被拒,要怨妇一般开口抱怨——简直是太把这个小东西当回事。然而不谈谈蒲柏路又觉不甘,心思千回百转,最后开口只问他:“侬现今还住的蒲柏路?”是想引出那痴等的话头。
“否等啊,等庆阿哥那里。”
“阿怎缘故?”他略为有些吃惊,更多却是失望——邓月明不住,他便说不出那痴等的行径来,显得消息滞后,人又傻气。不配他一个情报工作者的身份。
“人太多,现在热。”
“许多年份住下来,偏偏现在热?还早怎么不热?是不是东西没了?”沈文昌想自己给邓月明买了东西,他就要搬出来住,要么是听了什么闲话,要么是有人看上了那点东西。这些戏子往往笑贫不笑娼,估计还是因为有人起了偷盗的注意。
邓月明不会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伊要侬住?伊不是在和徐师长谈恋爱?徐师长不去的?”
“先头住一起,后头闹分手,徐师长走了。”邓月明回他,突然对他一笑,讲笑话一般讲起:“徐师长一走,伊窝里头无人烧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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