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里逐渐渗出惨淡凄凉的深深绝望,殷红鲜血一样,狰狞可怖地爬满了脸颊:“对不起,我还是,还是很喜欢你啊……”
元凰就这般坐在北辰胤床边,顾自断断续续说着,好像在同理智进行一场激烈搏斗,最终自暴自弃地败下阵来,喑哑嗓音在气喘吁吁中归于哽咽。他因此没能注意到北辰胤听他讲到一半时候,平静神色的霍然转变——北辰胤记得很清楚,当他登上城楼决意死战的那一刻,心头所想非是庆幸自己为元凰挡去了灾祸,而是遗憾元凰不能在他身边陪伴。那种千钧一发之际的真切思念,好像从天而降的雨水一样无以躲避,剪之不断,又像暗夜灯烛一样在点燃的瞬间照亮所有角落,令他至今记忆犹新。他也还能记得当初皇城郊区,同一剑封禅有约的无名剑客曾同他说过,父母儿女之间是凡事独自承担的爱护之心,而知己之间则是患难与共的相依之情。
——也许是长久的相互体贴关心成了习惯,也许是元凰执着浓烈的感情将他拖入了漩涡,又也许从元凰告白开始,他就从来没有彻底关紧心房的那一扇门。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榻侧的清瘦俊美青年在他心里,早已再不单单是个孩子,只不过他以为这是亲人间应有的记挂心疼,一直不曾留意。
然而这样的感情,同他对眉姬的怜惜爱恋又是截然不同。眉姬同他少年相逢,佳偶天成,可惜只得伴他两载春秋,此后的日子都用来怀念愧疚。他牢记得眉姬的好,对她的爱情生成的理所当然,明明白白不含一丝杂质,好像山间飞瀑下的粼粼冷潭,即便再是深远幽邃,也依旧清冽空澄。而他对元凰的感情,则好像一杯浓稠混酿的百花蜜酒,已无法用爱与不爱形容。北辰胤眼看着元凰从牙牙学语到叱咤风云,从蹒跚迈步到振翮九天,每一次成功失败都与他同喜同悲,每一处困难险阻都比他更为紧张担忧,在他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托付着自己的理想宏愿。元凰一路曲折行来,在北辰胤心中的位置日益扩大,在北辰胤心上的分量也日益沉重,直到变得远比北嵎江山重要,直到占据了北辰胤大半的喜怒哀乐,是责任,是期望,是亲爱,是情爱,都拧在一起植入血肉生根发芽,再也无从追溯,无从分辨。
北辰胤尝试理清思绪的时候,元凰正在一片静默中惴惴不安等待着他的裁决,一面为方才的冲动后悔不迭,一面又紧握着他的手腕不肯放开。雨后的湿热从窗户缝隙里蔓延进房间,未干的发根在元凰头皮上撩拨起微微的骚痒,他手心里溢出汗水,感到北辰胤正尝试着将手抽回,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一些,略带惊异地发现那人在一个微弱的动作之后,立刻放弃了努力。他歉意地抬起眼睛,呼吸尚未完全平复,听到北辰胤以一种他所不熟悉的压抑声音淡淡回答:“没事的——那个时候,我也一样希望有你在我身边。”
这样的声音纤薄如纸,抽去了北辰胤以往说话时候饱含的力量,听来似乎是贫乏无力的敷衍之词,又好像暗示着一些东西的倾覆转变。可惜当时的如蒙大赦元凰喜出望外,太急于抓住北辰胤昙花一现的温柔放任,无暇顾及另一个人言语间隐约传递出的,远比温柔更为深远绵长的真挚感情。他将另一只手也搭上北辰胤的手腕,望着他的眼睛低声问道:“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只一下就好。”
说完他不等北辰胤的回答,慢慢前倾下身体,张开双臂环抱上另一个人的身体,不敢太过用力,又怕北辰胤后悔似的将他牢牢钳制。他将下巴抵靠在北辰胤的肩上闭起眼睛,贪婪寻觅着那人颈间的独特气息,甚至不曾留意北辰胤何时静静抬手,以同样的姿势回拥了他,力道由轻到重。
“我那天发的誓……不算了好不好?”
“……不算了。”北辰胤轻叹一声答应道,犹豫片刻勾起半湿的细软长发一圈圈绕在指尖宛若落花拂过,元凰闭上了眼睛没能看见。
有些话一出口就是一生一世;也有些话一生一世都无法出口。前者固不负鸡黍之盟,后者未必不是匪石之心。
前者譬如北辰元凰,后者譬如北辰胤。
十四春深
那日下午皇帝在并肩王房中呆了很久,直过了晚膳时分都没有离去的迹象。类似的情形对于府中下人而言司空见惯,暗自猜测皇帝此来虽是名为探病,只怕这时父子间的嘘寒问暖早已演变成了君臣二人对国事政策的商议探讨。毕竟从前北辰胤为了出城训练夜鸮部队而不出早朝的时候,元凰若是有事相商亲来王府,也往往在房中一谈便是一两个时辰,常常错过用膳。今日既是并肩王出征归来后的首次见驾,皇上当会详细询问目前边境局势,同王爷议定战后的军事部署,一来二去的,自然比平日说得更多更久些。
这厢里元凰迟迟不走,一直在外头候着的吴一针便在心中打起鼓来,唯恐皇帝说得一时兴起,便忘了北辰胤重伤未愈,此时恐怕耗不起这许多心力。——以北辰胤的强硬性格,宁可现在勉强支撑,决计不肯在元凰面前袒露伤势沉重让他担心,若是由此引得翌日伤情反复发作,皇帝不会反省自责,到头来还都要算在吴一针的头上。吴一针想到这里,后悔没在事先给皇帝提个醒,悄悄吩咐下人们经过王爷房外的时候多留个心眼,倒不是存心窃听什么,只想抽个谈话的空档,找个理由进房去看看北辰胤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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