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平日他都是住在芳景殿中,但今日要见肱股之臣,就不适宜在做过那种事的地方。
凤玄如今只是从七品中书舍人,就连入宫的次数都不算多,所以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才是宣帝心中最信重之臣。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宣帝这回借着讲学之名把他召入宫中,是为了让他登上朝中最高位置铺路。
殿外暑意正盛,殿中却四处摆着冰盆,有宫女在背后为宣帝打扇,清凉得直如仙境。凤玄一身青衣立在这样辉煌的大殿中,显得格格不入,然而宣帝并不在意,凤玄自己也不在意,他只是垂手立在御坐之前,连书也不看,徐徐讲道:“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
宣帝蓦然启唇问道:“孔子以军事为末事,以为礼义不立便不能用兵,朕想问凤卿,你心中视军事为何物?”
凤玄躬身答道:“圣人之言自有其礼。譬如我大夏,立国以礼义,治国以律条,国家便稳固无内患。既无内患,便不惧用兵。反观西戎王庭,只以力量为尊,诸子争相夺权,父子兄弟皆如仇雠,国政混乱至此,宣府一战又怎能不败?”
宣帝赞许地点了点头,不过他想听的却不是这些,又问道:“我大夏军力虽强,朕治下虽安稳,却有个避不过的弱点,你知道么?”
凤玄毫不迟疑地跪下答道:“陛下登基至今尚未立嗣,东宫不稳则天下不安。谢仁既已不会入宫,陛下便宜征选佳人,早日诞育皇嗣。”
这话虽然并无恶意,但宣帝也听得心口发疼,闷咳两声才道:“子嗣乃是上天所赐,朕何敢争竞。何况就算朕此时便有子嗣,终究年幼了。主少国疑,凤卿岂会不知?”
凤玄心中一震,仰首望向宣帝,毫不避讳地将他的容色收入眼底,与那日城中相遇时微一比较,立刻看出了他情形不妥。宣帝不动声色地由他打量着,问了一句:“凤卿是来为朕讲学的,朕问你,圣人以礼为本,以兵为末,可若有人手握重兵直指京师,光凭礼义,又能保得住这片江山么?”
凤玄眉间微带忧色,双目却十分清明:“陛下圣胆烛照,天下归心,纵有人兴不义之兵,圣上所指,便是群臣与天下万民所向,又岂能容他成功?依臣之见,陛下所忧心的不应当是故纸中言,而是龙体。”
宣帝深陷鬼神之说中,哪里听得进他这样的劝说,不过微微一笑,倚在龙椅之上答道:“凤卿学问扎实,朕心甚慰。但愿将来有人不记着何为立国之本时,凤卿也能如今日一般坚执正道,叫他不能以末坏本吧。”
他挥了挥手,叫凤玄退出殿外,随手拟旨,叫凤玄兼任翰林侍读学士,将他的品秩越级提了上去。
王义明白宣帝的心意,将凤玄送至宫门口时特地恭喜道:“陛下今日宣舍人入宫,定是要有加恩的,请舍人以后多加照应了。”
凤玄一双浓眉已紧紧蹙了起来,口气虽然不重,却已带了几分责问之意:“多谢公公吉言。只是今日凤玄见陛下面色无华,似是身体不适。未知陛下身体究竟出了什么状况,太医院诊治过了么?若治不好,为何不下诏征民间大夫入宫替陛下看诊?”
王义愁容满面地答道:“可不就是行猎后受了风,有些咳嗽……现在宫中御医都在照顾那位,陛下根本就不肯叫人来延福宫请脉啊!”
凤玄沉默着听完他的话,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陛下是深情之人,谢仁之事,还需公公多开解。不过宫中御医陛下不肯用,还有一人却是陛下不能推托的,我这就去请他为陛下看诊。”
34、第34章
凤玄心志甚坚,换句话说就是有主意。而且一旦打定了主意,旁人无论说什么劝什么也绝不轻易动摇。
譬如这回入京,全家上下都以为宣帝是立了个男皇后犹嫌不足,打算要从凤家再挑一位男妃,唯有他认定宣帝召他入京和谢家那位毫无关系,坦坦荡荡进了京师。
入京后有多少人去看过谢仁,就有多少人来看过他。人皆道三人成虎,可不管多少人或明或暗地提起他可能也要入宫的事,凤玄却仍坚执己见,认定宣帝只当他是大臣,对那些人的猜测不以为然。
这自然不是因为他天生智慧,能观人心,而是因为入京那天,他曾跟着宣帝去会过谢仁,自然也感觉得到,宣帝对他和对谢仁的态度完全不同。
长辈对晚辈,男人讨好女人,这两种态度鲜明得哪怕凤玄是个瞎子,也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而今日相见时,宣帝虽然一句话不曾提过谢仁,却是大有因为谢仁这一伤,便要将性命国家抛诸度外的意思。
他身为中书舍人,不够资历,不够亲近,劝不转宣帝,那就只有去请旁人。宣帝最亲信的臣子,自然是临川王府长史出身,自宣帝登基后,短短半年工夫就已做上了中书侍郎的,他的顶头上司淳于嘉。
凤玄踏入中书省,见到淳于嘉的头一件事,便是叫他屏退众人,压低声音说道:“圣上面色无华,似有病容,且心绪也不好。”
淳于嘉倒不如他这么在意,只苦笑一声:“谢仁重伤在宫中,陛下心中自然在意,难免神色不好。你入朝不久,不知当初朝上为了谏谢仁入宫之事闹成什么样子……”
凤玄摇头答道:“怕不只是因为谢仁重伤。今日我为陛下讲学,提到东宫之事,陛下竟说‘便是此时有子嗣,毕竟也年幼了’,其意大是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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