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寻奴打理好了衣裳,要出门搭舟马上办事所时,又不厌其烦地交代了婢女。「天冷,记得时时检查主母的手炉和炭盆,看看炭火足不足。今天一日的曲目都选好了,圈在戏单上,记得交给戏班,照时演。若主母病发了,就请惠大夫来看。药也要按时服……多劳烦了。」
每日交代了一轮,她才会安心地出门──不是安这些奴婢的心,而是安自己的心,这是她胜利者怜悯战败者的必要仪式。
毋言在大门的码头上候着,一见她出来,一个箭步就上来牵她的手,引她上舟,并替她注意上舟後浮动的步伐,免得她绊跤。
「我自己可以的,毋言。」寻奴笑道:「你别老这样替我绷着。」
毋言正替她掀开舟舱的帘子,背对她,没见她说话的唇型。扶她进去後,又替她张罗了一下靠垫、桌几的位置。他这人做事,看似从容不迫,却自有节奏,极为条理,流畅中带着熟练的俐落,且即使是一些琐碎的下人杂事,他也能将动作行得挺挺正正,是一种工匠造器般的自信,而非小人想讨好富贵的猥琐。
这是他的洁癖,非得自己亲手确认一切都安顿好了,他才会请她安座,而自己则挺着腰肩,跪守一旁,像个严谨的卫士,一有动静,随时可一跃而起。这似乎也是寻培当时处处妄想置她於死地的压迫,给他害下的「病根」,教他时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坐下吧,毋言。」寻奴有些心疼。「这样僵着,好累啊。」自从她给了他眼睛,给了他振奋的理由,他就形同惊弓之鸟,总为她而紧绷,却没有一刻为自己放松。
像这疼惜的话,他就没「看」到,因为他正机警地张望着行船的四周。她只好倾身,握上他的手,轻轻地摇一摇。
他一愣,转头看她。
「坐下啦。」她让自己的口气、表情都很轻松:「离办事所还有一段路,你每天跪着去,不累吗?」
毋言的手翻了过来,用掌包住她,蕴含着男人厚实力量的拇指,则悄悄地摩挲着寻奴柔嫩的手背。这应是只有情人能做的亲昵,寻奴倒不以为意,习惯了,以前,毋言什麽都看不到的时候,都是靠触觉来与她沟通的。这种摩挲,是家常的话语,没什麽。
「都结束了。」寻奴又说:「险恶都除尽了,我们都安全了,还有什麽要让你这样绷着呢?」她拉了拉他的大手。「坐下吧。」
他垂下眼,思量了一会儿,才听寻奴的话,盘腿坐下。
「眼睛,最近还痛吗?」寻奴问。
毋言看她,摇头。
「这几个月来,你操劳了。我真怕眼睛耐不住……你靠过来,我要看看。」
和毋言对话,必须适应他那极为深入专注且单刀直入的凝视,所以,有时婢女、仆役们都觉得他正瞪着他们──不,他是在感知他们,感知世界,这是他唯一的管道。
他看她的唇型,感到怔愣,迟疑,没有动作。
「靠过来啊,毋言。」寻奴不解,自然地又说:「我得检查一下你的眼睛,若有问题,得修补呢。」
毋言难得闪避了他的眼睛,脸上甚至泛着微红。
「毋言。」寻奴轻掐他的掌肉,笑道:「你不听我话了?」
毋言又摇头,摇得略急。最後,他妥协了,挪过身子,靠近她。两人一近,身型就显得悬殊了,寻奴无疑是那必须偎在大鸟底下的小雏。毋言只好伸手扶着一旁的窗栏,弯下身,低下脸,好方便寻奴查看他。
寻奴身上馨香的气息,微微地喷在他的颊上和颈窝里。这让他的眼珠子迟迟定不下来,老往窗外流转。
「嘿,我得看你的眼珠子啊。」他的掌肉又被寻奴俏皮地一掐。「看我,毋言,你不是最爱看我的吗?」
看到寻奴这麽一说,毋言的眼睛安静下了,定定地、深深地,看着她,这一看,换是寻奴感受到他身体的气味与温度,朴实实的,像树木,热灼灼的,像手炉。她反倒有些尴尬了,方才那句戏言,对毋言可不能乱说的。
一说了,就会让他以为,她是知道他的感情的。会让他有所期待,有所憧憬。
可她已不具备让人期待、让人憧憬的品格了。她无时无刻都很明白,而最明白的时候,就是那男人,爱着她、要着她,痴痴地对她呼喊着羊脂莲……
天晓得,她这手,还能碰触羊脂莲吗?
她咳了几声,清清喉咙,佯装看了一会儿,才说:「很好呢,铭文都还很清楚。东西都看得俐索吧?」
毋言的眼黯了下来,静静地点头,静静地退回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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