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野水望黄昏,粳稻菰蒲一水痕。
风急直愁沧浪入,秋高常畏大滩奔。
鱼龙带雨叵中泽,鹤鹤冲烟过北门。
来日忧怀何和道,芰荷香满泛前村。
这首诗本来是刻在北门废城楼诗碑上的,他背上了拿到西门来朗诵,体会的是诗中的汹涌气韵,并无不妥。古的来过又来今的,往往又慷慨激昂地唱起香港武打片《霍元甲》的主题歌:“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声音很粗犷,颇见热血男儿风范。每当这时,存扣总是用欣赏的眼光看他,认为这是保连有深度的真实的一面,与他心意相通;有时便随着他的歌声来上一串武术动作。最后总是一脚,高炮似的斜斜朝西天蹬去,久久地控住不动。西沉的夕阳把黏稠的血红泼染在他的身上,定格成一个壮丽的剪影。侠气浩荡,威风凛凛。保连曾上去摁他的腿,手触处肌肉劲突,居然摁不下来。
十一月下旬,存扣打了一次架。
事情是这样的。一向不关注体育的石桥中学今年居然开了一个体育培训班,是教育局为补充全县中学的体育师资力量而开办在这里的,毕业后做正式民办教师。五六十个男女学生几乎都是有门路人家的子女。有的离校几年了,社会习气重,良莠混杂。有些纨绔子弟跟无赖泼皮都差不多。学校对这些有背景人家的子女也没什么特别有效的控制办法,只求他们不生事就好,两年一过请他们滚蛋。这天中饭后,体育班几个精力旺盛的家伙在场上把一只橡胶篮球当足球踢,踢着踢着就往走路的女生身上招呼,吓得人家尖叫,快走狂奔。他们却乐不可支,邪里邪气地哄笑。存扣和保连正坐在一副双杠上闲聊,看得心里来气,当皮球骨碌碌地朝这边滚来时,存扣突然跳下来飞起一脚,那球被踢得凌空飞起十几丈高,落到男生宿舍的屋瓦上,蹦起来向后掉进了钱老师家的院子里去了。
那几个家伙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其中一个喝令存扣:“你他妈的快替我捡回来!”
“凭什么替你妈的捡!”存扣立即回敬。以粗口对粗口,毫不示弱。
“你为什么踢老子的球?”另一个家伙歪着头,用手点着存扣。
“你龟孙子踢球耍流氓,爷爷看不下去!”
“你小子作死!”“欠揍!”“皮痒了!”“想松骨了!”
存扣昂然站着,脸带哂笑,打量着对方。看热闹的学生围上来。几个教室的窗户里都在往外跳人,朝这边跑:有人要打架,机会难得,不能不看。存扣看保连脸变了色,腿在抖,伸左臂把他撇到身后,凛然地指着那几个体育班的:“我倒要见识见识,体育班的好佬有多大的本事!”
一个家伙飞起右腿踢来,存扣向右一移步,用左臂硬生生夹住对方来腿,右脚朝对方支撑腿踢去。那家伙“噗”地跌坐下去。站起来时屁股、手上都沾着鹅屎。围观的学生笑成一片。
另一个冲上来直拳出击,存扣虚步侧身,捉住对方手腕往后一带,那家伙刹不住,狗吃屎趴下了。又有一个犹犹豫豫上来。存扣主动上前,双手揪住他的胸衣往旁边猛一掼,只听“嘣”一声,头撞到了双杠上,沁出血来。还有两个连忙往宿舍跑,去喊人了。这边文补班的听到保连的报信也纷纷赶来,双方对面站着,很有部落间械斗前对峙的架势。
再说被存扣踢飞的那只篮球落进了钱老师家的院子。钱老师刚上床午睡,听见声音,忙拗起身问怎么回事。没人答他。女儿已蹬着自行车出去了,夫人在国营商场站柜台,中午不回家。他嘟嘟囔囔趿着棉拖鞋出来,看见一只橡胶篮球躺在院子当中。抱着球开了门,一眼就看到了那剑拔弩张的景象——对峙的一边全是他文补班的学生。
钱老师捧着球站在两派人当中,头上的那撮头发耷拉下来,面孔酱紫,从眼镜框架上面狠狠盯视这边,又盯视那边。突然“嘭”地把球往地上一掼,弹起几米高来,尖锐着嗓子大叫:“都、给、我、回、去——”
晚上,陆校长把存扣找了去,说:“出了顾庄中学才几年,原来忠厚听话的存扣变了嘛。”又说,“你妈把你送到石桥中学不是叫你来打架出风头的。你不要叫我为难。”
存扣想开口争辩些什么,被陆校长伸手止住了:“什么都不要解释。一个巴掌拍不响。”朝外掸掸手:“去吧,别再惹事了。——要晓得前途。”摇摇头,叹气。
存扣的心里很沉痛,很憋闷。
存扣跟体育班的人打架的当天夜里,天气陡然作变,寒流“呜呜”地打屋瓦上路过,淅沥的冷雨下到天亮时变成毛屑屑的细丝,拂到人脸上生冷。一夜之间,气温降了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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