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因为别人丢了一条命,他只丢了一条腿,就能知足了么?
可这就是有些人过日子的方式。如果再不往好的地方想想,可能这日子就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程言不仅不觉得这可悲,反而觉得这男人在笑的时候,干瘪的身躯都高大了些。
人活着,就是要活出个姿态,苦不苦,别人说了不算。
老于又扯了点别的,说到现在这份工,话里全是对那工头的感恩戴德。他说自己瘸了条腿,除了这工地,很多地方都不敢用他。这份工给的钱又挺多,能让他给儿子攒够明年上小学的钱。
程言忽然有点明白过来。对有些生活都成了问题的人来说,这工地安不安全,工头是不是个贪小便宜仗势欺人的混蛋,又都有多大关系呢?
毕竟这已经是他们能找到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小毛驴载着他们左拐右拐,绕到一家农贸市场的后头,钻进一条窄巷子里。
这条路两边都是小吃店或者小饭馆,路上坑坑洼洼湿湿嗒嗒,一眼望去,有好几处地沟油和废水积成的水塘,在巷口刚爬起来的月光下闪闪发亮。
程言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
老于走不快,但显然对地形挺熟的,边走边说:“前几个礼拜冬子还带我和另外几个一起上工的兄弟来过一次,说是老板人好,肯给我们打点折扣。”
说着他就停住不动了。
程言抬头一看,前面是一家饭馆,很小的门面,外头用红纸贴着“好吃家常菜”五个大字,也不知好吃算是店名,还是个形容词。店里统共四五张桌子,一眼望得到头,墙上挂着红彤彤的年画,乍一眼看过去还挺有些八十年代的特别风貌。
最让他无法忽视的一点是,店里此刻还在放歌,放的还就是那首《大约在冬季》。
不用老于说,程言就知道,李冬行一定是在这家店里打过工。
老于抬起那条不大好使的腿,迈过门槛,往里面张望了下:“老板娘,冬子在吗?”
老板娘是个五十多岁的胖胖的女人,这会正坐在门口,一边织毛衣一边嗑瓜子,根本看不清她的手和嘴是怎么动的,毛线球和瓜子壳以同样的节奏迅速运动着,而且还泾渭分明地占着不同的地盘,丝毫没有搅和到一起。
听见问话,她努了努嘴,好像没有余暇回答,但看口型,分明是肯定的答复。
程言心里难免有点激动。
老于已经跨了进去:“冬子,冬子你在吗?你快出来看看,你哥来找你呢!”
“于哥?”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后厨那边探出半张脸,略微有点困惑,“我……哥?”
程言跟着走到大堂里,清了清嗓子,说了声:“是我。”
厨房里好一阵乒乒乓乓,听起来有东西掉了。
老于在前头说:“冬子,你哥怪不容易的,还走到工地上来问,你们兄弟俩有什么事说说开,我就先走了啊,媳妇等我吃晚饭呢。”
说完他转过头来,朝程言笑笑,又和老板娘打了声招呼,就一拐一拐地出去了。
程言呼了口气,往后厨走去。
李冬行正弯着腰收拾东西,他暂时只有一只手方便,动作有点笨拙,不过好歹把那些碰掉的瓶瓶罐罐都捡了起来,放回原来的地方,回头擦了擦汗。
程言一眼瞥见他右手换了新的纱布,心想他还算听进去了点话,肯定去过医院,脸色就没那么紧绷了。
“师兄。”李冬行杵在原地,眼神左右飘忽了阵,“你……那个,怎么来了?”
程言差点就说,还能怎么,当然是在担心你小命。
不过他忍了下去,好歹李冬行目前看着还好端端的,没缺胳膊少腿,也没一哭二闹三上吊,似乎又完全恢复了正常。接着他瞅见李冬行站的地方后头的墙边放着个睡袋,里头露着挺眼熟的深蓝色毯子一角,边上搁着的小凳子上还放着几本笔记,看着可不正是这个人的全部家当。
“你就打算住在这里?”他指了指地上。
“恩。”李冬行承认了,“老板娘答应让我暂时借住下,也不会太久。”
程言扶了扶脑袋,捡了张椅子坐下。
过了会,他问:“助研不干了?”
李冬行皱了皱眉,说:“那天没控制住,怕时间长了出事,对学生和中心影响不好。”
程言有点也不读了?”
李冬行脸色更暗淡了些:“等过几年赚够学费,我就考回去。”
程言:“你怕这个怕那个的,很多活都不敢干,白瞎了江城大学的本科文凭。就算你天天搬砖,打三四份工,不吃不睡,这钱要攒到几时?”
李冬行沉默了会,闷闷地说:“多久都攒。”
这性子倒真是个倔的。
程言揉着太阳穴,无奈地说:“我今天过来,其实不是想问你什么,也不是想硬把你劝回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昨天晚上我说那些话,是有那么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吃了很多苦,旁人想都不敢想。这条路对身体健康的人来说,都不好走,更何况你还……总之,是我错怪你了,我必须道歉。”
显然没有料到他一开口就说这些,李冬行怔了下,立刻说:“师兄,我才对不……”
“对不起来对不起去的,就没意思了。”程言没打算让他说下去,“我来还有别的目的。既然你还叫我一声师兄,我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帮我点忙?”
李冬行一口答应:“师兄你尽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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