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雪地里愣神,老林子在狂风里呻吟,枝杈都在哀叫。
冷啊。
东北的冷,是天地扼杀万物生灵的绝对威严。
有动静。
荣石在戾风的咆哮中听见了细小的声音,他转头到处找,天上浑浊一团的乌云突然被风吹开了,一瞬间仿佛天睁开了眼睛,皎皎的明月冷冷地注视着——
一只小鹿。
荣石愣了。
他看见精灵一样的小鹿,披着月色轻盈跳跃,踏雪而来。
荣石少年时,遇到过一只小鹿。
他忘了该怎么反应,小鹿似乎很开心,在风雪里嬉戏奔跑。它离荣石越来越近,纯美的月光全都在它圆圆黑黑的大眼睛里。
它玩了一阵,才看到荣石,撒欢儿地冲他跑来,绕着他跳,呦呦地叫。荣石伸手去摸它,手却突然僵在了半空。
他看见自己一手的血。
他慌忙伸出另一只手,他看见自己双手上的血甚至还是热的,滴答着,滴在皑皑的雪地上。
他惊恐地往后一退,小鹿很不解,歪着头看他。荣石蹲下来疯狂地用雪搓手,越搓手上的血越多。冒着热气的,腥咸的,肮脏的……血。
小鹿凑过来,想跟他亲昵。荣石吓得躲。
你别过来,脏,太脏了。
荣石搓不干净手上的血。
远处爆出枪声,对了,这是枪声,杀人的声音,荣石打枪最准,一枪一个,不会浪费子弹。荣石趴在雪地里,全身被刺骨的寒凉千刀万剐。
枪声,越来越密集的枪声。
荣石冲小鹿怒吼:你还不快跑!
荣石被自己喊醒了。
还在夜里,没有雪,也没有血。不在东北,没有绞杀一切的狂风。
荣石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夜里没有月光,无边无际的黑色塞住房间,塞住荣石的眼和心。
他咳嗽起来。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索杰欲言又止,几次都在措辞。荣石很疲惫,看他墨迹半天不耐烦:“有屁你就放,放屁还得酝酿?”
索杰长长一叹:“东家,日本人催了。东光剂。”
为了谨慎起见,荣石要求索杰在没人的时候也不能叫鬼子,一律喊日本人。因为人的惯性是很可怕的,如果秃噜嘴了对着真鬼子叫“鬼子”那就不太妙了。索杰说“日本人”三个字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咬死谁。
“……东光剂。”
“是的。满洲禁烟总局的川田拍了三通电报了,问你在北平事情进展如何。我实在拦不住……”
荣石笑了:“你?张小六子的军队都拦不住日本人,你拦得住?个败家玩意儿,真他妈谢谢他啊!”
“东家,怎么办啊?”
荣石扔了手里的吐司:“下次别给我弄这个!不就是个列巴片儿,我在吉林的时候就不爱吃,跑北平来吃这个?”
索杰低头不语。
荣石的下眼睑在跳。这是他盛怒至极的表现,连索杰都害怕。
“川田说什么了,都给我说一遍,一个字不许落!”
“说……说不明白你有什么好犹豫的,你的皇帝皇后都抽鸦片打吗啡……”
“皇帝他大爷!”荣石掀了桌子,碗碟稀里哗啦摔得粉碎,桌子砸在地上惊天动地。侍立在门口的几个女佣吓得哆嗦,有个开始抽泣。索杰挥手让她们赶紧走,荣石一般不迁怒别人也不欺负女人,但吓人到底不好。
荣石颓然地坐下。
日本人在伪满倾销各式毒品,毒品再从伪满蔓延到中国各地。日本需要庞大的军费支持太平洋战场和东亚战场,贩毒是最快捷的手段。荣石有一次灌醉了川田,套了句实话,让荣石恨不得将川田碎尸万段——
“索杰,你知不知道宏济善堂最近五年贩毒赚了多少钱。”
“……东家,你……”
荣石坐在椅子里,像一座倒塌崩溃的山,全无生气:“一千万两白银。”
索杰吓得不敢说话。
日本人一面贩卖鸦片吗啡给中国人,一面开“禁烟局”给大烟鬼们“戒断”,用的就是东光剂。
东光剂不过是另一种可以上瘾的毒品罢了。
“天津,徐州,上海,汉口,广州。”荣石捂住脸:“日本人走私鸦片的据点,都不是秘密了。有人管吗?汤恩伯的军队吸毒吸得枪都拿不起来,驻扎河南的‘军人’们给他一口吸的他能给日本人磕头。这帮婊 子养的,想跟重庆勾搭上。”
索杰震惊道:“就是那个啥方教授?”
荣石没动。
“真看不出来方教授竟然是这种人!”
“不确定。”荣石搓了搓脸,颓丧道:“我试了他好几回,试不出来他知道不知道。要么他真不清楚这事,要么他太会装傻充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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