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微微地往后仰,靠在床柱上。他从额头到鼻梁一直到下巴的曲线,是极其优美而圆润的,睫毛长而浓密,在他的脸颊下投下一圈圈阴影。
「在很多年前——我们且不管是哪朝哪代,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在乱世里一切都是纷乱的,留给我们的史料也是残缺不全的——有一位将军。他武艺超群,战无不胜。」
柏岚忍不住插嘴道:「可他还是死了。」
苏清用眼角瞟了他一下。「你认为他是怎么死的?」
柏岚沉吟了一下。「无头将军,我想是他在最后一次交战的时候,不敌而亡。也许是他真的战败了,也许是有别的原因?
「总而言之,他被敌方的主帅把头给砍了下来,也许还悬在城墙上示众。大概是当地的人,或者是将军的部下为了纪念他,因此给他建了这样一座庙以供奉他?
「而这座将军庙千年以来,香火兴旺,又加上后来成了碑刻汇集之地,文人墨客来得多,因此不断翻修,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苏清笑了,端起茶喝了一口。
「不错,想象力很丰富,而且推理得有头有尾。不过,你猜错了,事实跟你所说的有一点不同。」
「哪一点?」
「将军不是被他的敌方杀死的,而是被他的心腹副将给杀死的。」
苏清说,「那两名副将趁他熟睡之际,割下了他的头颅,并将他的头颅坠上石块,沉入江中。他们两人趁着夜色,带着自己的亲信队伍逃走了。
「第二天,将军的侍卫发现他的时候,只剩穿着全副铠甲的将军尸身。他们雇了渔民在江边拼命打捞,却始终没有找到将军的头颅。」
柏岚皱起了眉头。「如果说头颅坠上了很重的石块,那么肯定沉在这附近,没有理由打捞不上来。」
「你别着急。」苏清又笑,说,「我还没讲完。三天以后,追捕那两名逃走的副将的将领,在江边发现了数十名叛逃者的尸体。他们也只剩下尸身,头颅被砍了下来,怎么找都找不到!」
柏岚瞪大了眼睛。苏清接着说道:「当然,在我看来,对于这些叛徒,这样的死法很适合他们。但是,让当地的村民恐惧的是,从那个时候起,每年这附近都会有人莫名其妙地死掉,而且都是没有了头的尸体。
「他们又是恐惧又是惊慌,最后有个游方的和尚经过,让他们修上一座庙以供养那位睡梦中被人割了头的将军。村民们筹了钱,照做了……从那时候开始,便一切太平了。
「所以,这一带的人都相信,无头将军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他的魂魄还徘徊在这一带的江边。因为他找不到自己的头颅,他的鬼魂也一直在阴阳界徘徊,既无法进入六道轮回,也无法转世投胎!
「于是,他们每逢清明,正月初一,都要烧纸给他,尤其以鬼节更甚。因为传说,那将军被割下头颅的时候,也正是七月鬼门开的时候……」
「哈哈哈哈哈……」
柏岚一直在听,听到这时候,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饕餮丁丁]
他一边拭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摆着手说,「苏清,你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么?这些不过是传说罢了,就像你说的,过了几百上千年了,传说更变了味了,是真是假,有没有这个将军,还难说呢!」
苏清并没有笑,也没有恼,只是淡淡地说:「在这附近,曾经出土过一块石碑,上面就有相关的记载。我相信,这些即便不是事实,至少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柏岚再次把窗户推开。船头的探照灯,射在了岸边。
柏岚忽然楞了一下。那束光很亮,他看到在岸边立着一块石碑。一块无字的灰色石碑,临水而立,损毁十分严重,看得出很有些年月了。
他非常肯定,因为灯光的关系,他直到这时候,才是第一次看到这块石碑,但是,他总觉得他曾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他记得那块石碑右下方一个极其明显的缺口,形状很像是一弯残缺的新月。
「你在看那块碑?」
柏岚回过头,勉强地笑。「你说你现在在搞研究,不过你也不会去研究一块无字碑吧?」
苏清静静地说:「那块碑没有字,是有原因的。它是当年那位将军的部下所立的,因为那就是将军的头颅被沉江的地方。」
他见柏岚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打断他说道,「他们在事后抓到了一个叛变的军士,他说出来的。立这块碑,可以算是纪念,也可以算是为他们的打捞定下一个位置。」
他忽然注意到柏岚的脸色已经变得相当苍白,就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我刚才在告诉你,我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恶梦。我还没有说完。」
柏岚慢慢地说,「我梦见,我在水底下,摸到了很多很多的人头。当我挣扎着抬起头向上游的时候,透过水面上的光,我看到在岸边的一块石碑,那块石碑的右下方有一个很大的缺口,就像是一弯新月。」
苏清盯着他,那双眼睛在灯光下看来像一潭潭水。所谓的潭,即使再清澈,也是深不可测的,让你怎么也看不到底。
「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在梦里来到了那个所谓的头颅被抛下的地方,然后你在江水里向上仰望,透过江水一直看到了石碑?」
「我还看到了天上的月亮。」柏岚喃喃地说,「很大,比平时看的还大,圆圆的,颜色很浅,像个水晶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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