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在想什么,你又在躲什么(一)
子衿睡得忽冷忽热。他听见有很多人来来回回在身边走动,按着他疼痛的胸口吆喝;又感觉嘴里被灌下了浓浓的汤药,苦不堪言。紧接着就是寂静,大片大片的寂静。他闭上眼睛不知睡了多久,唇上突然传来濡湿的感觉。他正口渴,微微张开嘴想讨点水喝,然而探进来的不是水流,而是更柔软、更温热的……
这种感觉如此熟悉,以至于他恍惚中回到了年少时,清秋院。
父亲的病日渐重了,那个年节,云中阁里愁云惨淡。因了不久前剑室里那一出,大太太遇见母亲总是恶言恶语,如今只是脚步匆匆,绕开他们径自领着哥哥去清秋院。只有他一个还时常缠着大夫问些蠢问题,比如父亲什么时候能好,他得的只是普通的风寒对么。
他小时候聪明伶俐,一张巧嘴会说话,父亲最喜欢他了。他骑过父亲的脖颈,坐过他的膝盖,骑马射箭都是父亲手把手亲自教他的。哥哥比他大半岁,却没有这个待遇。父亲宠爱自己的母亲,自然冷落正房,不论是大太太还是哥哥,心中都是有怨气的。等父亲意识到大儿子与自己不亲近,父子之间的间隙已经难以弥合了。哥哥性格倔强深沉,跟父亲不亲,就不服他的管教。父亲骂他,他从来都是梗着脖子跪在地上,不认错,也不知道讨巧,父亲看着他那双又深又黑的眼睛就发憷,平日里看见他就要训斥几句,把他赶走,眼不见为净。哥哥也不改,遇上他愈发的两眼朝天,出言不逊,俩父子倒处得跟仇人似的。
只是到了要紧要慢的关头,还是哥哥留在清秋阁里陪父亲的时间多一些。
他也很想陪床,一想到那些风言风语,他就难过得睡不着觉,一边想着“我爹才不会有事呢,走着瞧”,一边想着“我还是守在他边上好了,万一……”。可是母亲说,别去了,爹爹已经把真煌剑传给了你明尘哥哥,他才是下一任云中阁主。爹爹有许多事情要交代他,你当避嫌。
他哭着说,我为什么要避嫌啊,他是我爹啊!他病得快要……我都不能在他床头多看他两眼么?
母亲温顺怯懦,只会抱着他一起流泪。
腊月廿七那天,父亲突然传他到清秋阁。他看上去大好了,坐在床边喝药,数九寒天穿着一件矜衣,还一点不冷,脸上气色红润。哥哥坐在窗边,闲极无聊似乎在发呆,看到他来眼睛一亮。他也顾不上许多,扑进父亲怀里,只觉得这些天做了好长一个噩梦。
“你年纪大了,要像个男子汉,以后可不能再这样缠人。总是一哭鼻子就扑进爹爹怀里,爹爹若是不在了呢?你难道跑你哥哥怀里哭么?看他不打你。”父亲笑说。
“哭就哭,我打他做什么。”哥哥道。
父亲瞪了他一眼。不论他说什么,父亲都觉得是在顶嘴,只是现在打不动他了。
“你们随我来。”父亲走到多宝格前,转动玉貔貅,屏风后面传来沉重的移门声。两兄弟皆是目瞪口呆,不知道父亲房中还藏着这样的机关。
父亲提着一盏灯走进密室里:“这是我们纪家藏宝的地方,历代家主的名剑、各色珍奇都囤在这儿。这是’斩立决’,剑灵是狴犴,这把剑只杀恶人,若是拿去对付好人,一点用都没有。这是’春心’,用这把剑同时刺伤的两人,会一辈子难舍难分……”两兄弟打量着神龛上一把把名剑,只觉得长明灯看上去阴嗖嗖的。
冷不丁的,纪子矜指着一个空荡荡的神龛问道:“这里本来是什么?”
“这里本来存放的是雀蓝机皇,但是被人带走了。”父亲说着,从书架上翻出一本古卷,封面篆书写着《俱神宗》。他交给哥哥道,“这就是我们纪家最上层的内功心法。我这辈子没有练到俱神宗境,以后也不可能了,你要勤加练习,一刻都不得耽误。”
哥哥傲然应是。
“檀儿也不能偷懒,知道么?”父亲揉揉他的脑袋,“你这个孩子,小聪明多,沉不下心来,这一点不如阿桐。阿桐,你要看好你弟弟,督促他好好练功。檀儿也是一样,如果你哥哥偷懒,你就拿剑抽他屁股。修剑道枯燥无聊,两个人你追我赶,谁也不服气谁,那才有劲。”说到此处,似是想到了什么往事,脸上怅惘。
两人这回一起抱拳应是。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一个坚毅冷峻,一个风神秀朗,隐隐都有剑侠的器量风度,父亲那点怅惘被快慰驱散了,连声说好:“都是我纪家的好儿郎……咳咳。”
“爹爹!”他扶住父亲摇摇欲坠的身体,哥哥也难得面露忧色。
父亲摆摆手,扶着他的肩膀躺回床上。他要去叫大夫,父亲说了句免了:“我还有些事要交代。”
他们俩垂手侍立在一旁。
“你们俩还小,母亲们之间的龃龉,跟你们没有关系,知道么?你们俩是亲兄弟,都是纪家人,没人比你们更亲了……”父亲说着又咳嗽起来,捂着的帕子上血迹斑斑,“阿桐没什么心机,檀儿你要多帮衬着他,别叫他被外姓之人骗了去。同样的,阿桐功夫高些,要护着檀儿,旁人若是欺负他,要记得自己是哥哥。”
明尘应得爽快:“好说,我心里有数。”
倒是子衿不服气道:“我自己也能护着自己!”
父亲慈爱地揉揉子衿的脑袋。他凝视着自己的小儿子,突然想到一件事来,郑重对两兄弟道:“你们要小心昌州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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