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帐中无人,柯古的脸色愈发难看,他旋转着手中的羽箭,盯着箭头处一点星芒,陷入了沉思。
那个人……那个射箭的人,究竟是谁?
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强劲的力道……他戎马倥偬十余年,只遇到过一人有能力做到。那人是他是死敌,八年前威震整个大鄌和突厥部落的人——黄翌。
那一箭射过来的时候他是有察觉的,可是在如此快的速度和强力之下,他已然来不及反击,只是尽他最大的能力躲开了一分。这箭只要再偏一分,就那么一分,就会射圌入他的心脏……
他看着胸前的伤口,中箭的地方还隐隐作痛。让他挫败和心惊的不仅仅这一场战败,而是,鄌军中有能力在万军中取他性命的那个人!
那个人,只要他存在,他就如芒在背,寝食难安……
庆功宴上,将领们个个都兴奋异常,许巍洲本来不善饮酒,喝得有些多了。他揉了揉因为饮酒而变得发红的眼睛,四处一扫没有看见黄璟瑜,于是拎着一坛酒,脚步微微踉跄地出了军帐。
夜晚凛冽的寒风吹来,倒让许巍洲酒醒了几分。他呼出一口白气,在军营里漫步而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城楼前。
一轮明月高悬天际,没有一丝云的遮挡。在城楼上,一个黑黑的人影独自立在那儿。
那个人影就那么静静地立着,仿佛已经立了很久很久,狂风吹起他的衣袍,在月色下翻飞舞动,他却依旧未动分毫,仿佛一座孤独的石像。许巍洲愣了愣,顺着石阶走了上去。
那人似乎听见了脚步声,却并未回头,淡淡道:“你来了……”
不是问句,那清冷低沉的声音仿佛一阵风一般,带着些许叹息,飘进了许巍洲的耳中。
“你在看什么?”许巍洲把酒坛放在地上,走上前和黄璟瑜并肩而立,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远方。
远方,连绵的山脉在淡淡的月光下只有隐隐的轮廓,余下的便是眼前一望无际的荒野黄沙和满地的尸体。鄌军阵亡者的尸体都被他们收走了,余下的,都是突厥的,被堆成了小山。那曾经活生生的人,此刻都变成了一具具冷冰冰的尸体,被冬日的寒风吹得干硬。
白日里的那一场大战,将城楼前的黄沙染得鲜红,如此多鲜红的鲜血,在惨白的月光下,却是黑色的,黑得像一滩滩墨迹……
“你说,为什么他们要无休止地战争呢?”黄璟瑜低沉略带哀伤的声音有种独特的魅力,很软很柔,像一阵风一样钻入了人的心里。
许巍洲愣了愣,说道:“因为人的欲圌望永无止境,所以他们只能靠着战争,无休止地满足私欲。”
“是啊……得到的越多,想要的也就越多,怎么可能会满足?”黄璟瑜冷笑,眼中满溢着悲伤,“只可惜,他们手下的那些士卒将领,却沦为那欲圌望的牺牲品。”
许巍洲默然,眼前又浮现出白日里那一个个死在他手下的敌军。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死亡。虽然上战场前他已经无数次地告诫自己要沉着,不要惊慌。他是万军的主帅,这次敌我悬殊的大战,他一定不能露出一丝怯意,让敌军看出端倪。但这种本能的对死亡的心惊、恐慌和排斥,又怎么可能完全压制住?
战场上,他一直强撑着那口气,待回城后,下马时双圌腿一软,几乎站不稳了,幸亏黄璟瑜在他身边悄悄扶住了他,对他投来关切的目光。他摇了摇头,一阵冷风吹来,这才意识到背部竟已全部湿透,手也微微发着抖。
死亡和杀戮,他曾经在心里默默演习过无数遍,可当他真正直面这修罗战场,直面死亡,他才明白,他所做的准备是那么可笑而无用。
那凄厉的惨叫,狰狞的怒吼,断裂的筋骨,横飞的血肉,和飞溅到他身上的如火鲜血……
这一切简单粗暴的冲击,远胜过任何惨无人道的训练。
一双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许巍洲蓦然惊醒,才发觉自己扶在城墙上的手有些颤抖。
“还好吗?”
一句简单的没头没尾的问话,带着丝关切,许巍洲却知道,他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他点了点头道:“第一次上战场,下次应该就没事了。”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黄璟瑜收紧手,嘴角微微上扬,“第一次,又是这样完全的劣势。换做是我,也没办法做得比你更好。”
许巍洲揉了揉眼睛,醉意上脸让他眼睛有些朦胧,他拎起地上的酒,拍碎泥封,直接往嘴里灌。酒汁顺着他的嘴角流到脖颈,又滑入了衣领里,他却浑然不觉。
或许,只有喝醉了,才会不去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吧……
“少喝点……”黄璟瑜微微蹙眉,把酒坛抢了过来,也捧着往嘴里灌。
许巍洲笑了笑,看着黄璟瑜自顾自喝了半坛子酒,又把酒坛抢过来喝。就这么互相抢着喝完了整坛酒,空坛子滚落地面,两人靠在城墙上呼出了一口气。
夜风呼啸着吹过城头,打着唿哨,仿佛低低的哭嚎。
静默了很久,许巍洲突然问道:“你觉得会有那么一天吗?天下一统,不再有战争,百姓安居乐业,官员公正廉洁,帝王圌清明兼听……会有吗?”
黄璟瑜收回视线,落在了许巍洲脸上。
许巍洲那带着醉意的黑亮眼眸仿佛初生的婴儿,一颗纯净易碎的水晶,他对所有的事都怀着好奇,对所有的人都怀着善意,对这个世间也怀着美好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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