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也跃上马,双手环在她的腰间,闻着她身上血腥味和花香,几乎快要醉了。
马劈开风,甩下死尸和刀剑,道路和树木,我知道我们要逃,可不知道能逃到哪里,也不在乎。
流亡不久,林虑刀架在一个过路人脖子上,终于打探母乙的下落。他被梁军俘获,押解到汴州城,在菜市口,大约就是我被砍头的那块地,凌迟处死。
林虑听见这噩耗时,手中刀子立即抹了那路人脖子,不甘,怨恨,失望在她仍旧美丽的脸蛋上交替。
我立在一旁,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她丈夫死了,终于死了。
战火在陈州熄了,只有奉命肃清母乙余党的官军流窜。
林虑日夜不息地策马向一个叫小孤村的地方赶去,那里有她自己的余党。这群山贼早商议好了,若是事败,先聚在小孤村,然后打道回云台山。
虽是马不停蹄,但林虑还是晚了,大约只晚了几个时辰,村口那棵老歪脖子树上吊着的尸首甚至还在冒烟,火刚熄了不久。
小孤村只剩下满地被割了左耳的尸首,血光映入林虑布满血丝的双眼。
我立在村口,夕阳下,火烟之间,牵着那匹跑瘦了的马,望着林虑怔怔立在满地尸骸中,欲言又止。忽见死人堆里伸出一只血手,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爬了出来。
还有人活着,我和林虑一起奔过去。是穆厉,他身上布满刀剑痕迹,一只左耳也没了,看来是装死人逃过一劫。想到此人耳朵被生生割下时连眉头都不能皱一下,觉得他实在是心志坚定,令人敬佩。
“二首领,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穆历仰头望着林虑,像在望着一尊小小的神灵。
“后不后悔跟了我?”林虑低头握住穆厉的手,眼中满是悲悯。
穆厉瞪大了眼睛,使劲摇头。我长叹口气,追兵不断,前路渺茫也就罢了,竟还多了个累赘,穆厉出现得实在太不是时候。
“没有时间了,我们快把他抬到马上去——”
我没来得及说完,林虑手中长刀就贯穿了穆厉薄瘦的身体,鲜血喷薄。
“我可是实实在在后悔跟了母乙。”她说。
我们重新上了马,继续逃。母乙已死,当初声势浩大的义军亦做鸟兽散,攻占的城郭尽数失了。乡镇村社间到处是抢割人头,等着记功领赏的官军,他们作战时未见得勇猛,对付散兵游勇和无辜乡民却一个个有如虎狼,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我们四处奔走,却仍找不到一处容身之所。直到瘟疫开始在乡野之中四处游走,大多数官兵撤走,少数留下来的也都在忙着烧尸体。
在我们身周,活人越来越少见。我开始恐惧,时时刻刻恐惧有一天自己染上瘟疫,林虑弃我而去。我们躲避官军,躲避瘟疫,躲避那些吃惯了人肉的野狗,最后一步步躲进深山去。
☆、她的墓
暂时可栖身的这座山与云台山相比有如云泥,除了石头就是野草,称它一句荒山也算过奖,只能歇在唯一一棵可以找到的树下,砍下树上枯枝来生火。进山不久,林虑杀了马,我烧马革烤马肉。
吴十三郎的马是匹难得良驹,一连奔波多日都未倒下,可惜肉有些老了。
我们从死人身上翻捡到干硬烙饼,自荒屋中搜出几件粗衣,却没能找到药,救命的药。林虑腿上的伤口开始腐烂,发臭,我先为她将烂肉中的蛆挑去,再用烧红的匕首去烙伤口。我闻见皮肉烧焦的气味,面前冒着白汽。
无论是面对驱虫,刀子还是烙铁,林虑始终一言不吭。对于我因陋就简的治疗,她既没有感激,也没有不满。
“肉烤的不错,我闻着都饿了。”我烤马肉时,林虑会对我很冷淡地微笑,然后继续沉默,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伤腿。
“我也饿了。”我也对着她笑。然后,受刑般的烤着马肉,如同在炙烤自己,嚼马肉时,又仿佛是在吞食她。
夜越来越长,也越来冷。长夜里我们相拥着取暖,可我的身体是冷的,她也是冷的。我将头贴在她胸口,听她的心跳,听劲风吹拂哀草。
烙铁没能阻止伤口的腐坏,我开始将腐肉割去,一次又一次,最后不得不将她左腿自膝盖以下全部截去。这错是我的,我想将她整个保全,却反倒令她多受苦,令她一点点被蚕食。
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她开始发起高烧,神志不清,变得愈加狂躁。我千方百计安抚她,对她说那些听起来荒唐至极的谎言,千真万确的誓言。恨不得与她交换身体,自己在这里腐烂,然后心满意足地看她活下去,又恨不得自己被凌迟一次,换她一刻安眠。我用尽一切去留住她,可是我一无所有。
林虑偶尔清醒,偶尔冷静时,对我所做的一切,报之以很冷淡的微笑。然后开始回忆她的故乡,将她卖掉的父母,她饿死的妹妹;回忆她的几任丈夫,她夭折的女儿;回忆原君游。她靠回忆活着,而不是靠我。
太阳东升西落了不知几回,又一次睁开眼后,我看见头顶那棵不知名字的树上开了大朵大朵的白花,并不是开花的时节,然而这花开了,花间不见一片绿叶,美得妖异。林虑也看见了,她若有所触,“听人说,我刚出生时,天有异象,一朵彩云掉下来,变成一大群蝴蝶。没想到,死时也会有异象。可我这一生还是一事无成。”
“你不会死。”
“我会死,你也会死,所有人都是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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