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照爹的遗嘱,我们将缸里的麦子、绿豆和口袋里的谷子、荞麦以及梁上吊着的玉米,抛撒到爹的墓x_u_e里。让这些珍贵的粮食,遮掩住爹的身体和面孔。我们也在狗的墓x_u_e里抛撒了一些粮食,尽管爹的遗嘱里没有这一条。我们斟酌再三,还是违背了爹的遗愿,在他的墓前立了一块墓碑,碑文由莫言撰写,由驴时代里那个技艺高超的老石匠韩山勒石: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第五部 结局与开端
一 太阳颜色
亲爱的读者诸君,写到此处,本该见好就收,但书中的许多人物,尚无最终结局,而希望看到最终结局,又是大多数读者的愿望。那么,就让我们的叙事主人公——蓝解放和大头儿——休息休息,由我——他们的朋友莫言,接着他们的话茬儿,在这个堪称漫长的故事上,再续上一个尾巴。
蓝解放和庞春苗埋葬父亲与老狗之后,本想在西门屯耕种着父亲的土地,度过他们的余生,但不幸的是,西门家大院里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他就是蓝解放当年在省委党校的同学,如今的高密县委书记沙武净。他对蓝解放的人生遭际和昔日煊赫无比、如今凄清落寞的西门大院表示了一番感慨后,颇为厚道地对蓝解放说:“老兄,副县长职务绝对不能恢复了,党籍吗,要想恢复也难,但恢复公职、给你安排个养老吃饭的地方还是可能的。”
“谢谢领导的好意,但没有这个必要了。”蓝解放说,“我原本就是西门屯的一个农民儿子,就让我在这里终了此生吧。”
“你还记得老书记金边吗?”沙武净说,“这也是他的意思,他与你的岳父庞虎是老朋友,你们回到县城,也对你岳父有个照顾。常委会已经通过了,安排你到文展馆担任副馆长,至于春苗同志,她如果愿意回新华书店,当然可以回去,如果不愿意回去,我们另作安排。”
读者诸君,蓝解放和庞春苗的确不该回去,但恢复公职、回归县城、又能奉养老父,分明是大好之事。我这两位朋友是凡人,没有预卜未来的特异功能,所以,他们很快就回去了。这也是命运使然,无法违抗。
他们暂且住在庞虎家中,这位当初发誓不认春苗为女儿的英雄,究竟还是一位慈父,更兼已近风烛残年,眼泪多了,心肠软了,见到女儿与蓝解放历经磨难,终成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也就不计前嫌,敞开大门,接纳了他们。
蓝解放每天骑车去文展馆上班。在这样冷清寒酸的单位,所谓副馆长,不过是个名分而已,没有任何事情需要他管。他每天的事情,就是坐在一张开裂的三屉桌前,喝着淡茶,抽着劣烟,翻来覆去地看那几张报纸。
春苗呢,还是选择回书店工作,还是在少儿专柜,与又一茬新长起来的孩子打交道。当初那几位与她同事的女人,都已退休回家,顶替她们位置的,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她也是每天骑车上下班。下班时,她总是要从戏院斜街拐一下,或是买半斤j-i胗,或是买一斤羊头r_ou_,拿回家去,让老父、老公喝几两小酒,解放与庞虎酒量都不大,三杯落肚,就微醺了。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仿佛一对关系融洽的老兄弟。
转过年来,春苗怀了孕,这喜讯让年过半百的蓝解放欣喜异常,更让年近八旬的庞虎老泪纵横。三代同堂,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似乎就在眼前,但一场飞来横祸使之化为泡影。
那天下午,春苗从戏院斜街熟食摊上买了一斤酱驴r_ou_,哼着小曲,拐上醴泉大道,一辆逆向行驶的红旗牌轿车把她撞飞。自行车成了一堆废铁,驴r_ou_散落一地,她的后脑勺碰在马路牙子上。当我的朋友蓝解放匆匆赶到时,春苗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辆车是原驴店镇党委书记、现任县人大副主任杜鲁文的专车,司机是西门金龙当年的小兄弟孙彪的儿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写蓝解放在那一时刻的心情,因为许多伟大的家,在处理此种情节时,已经为我们树立了无法逾越的高标。譬如被无数大学文学教授和作家们所称道的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中,婀克西妮娅中流弹死后,他的情人葛利高里的心情和感觉的描写:“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朝着他的胸膛推了一下,他往后退着,脸朝下跌倒了”,“他好像从一场噩梦中醒了过来,抬起脑袋,看见自己头顶上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
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不知不觉中跌倒在地,我怎么办?我难道也让蓝解放跌倒在地吗?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内心一片空白,我怎么办?我难道也让蓝解放内心一片空白吗?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抬头看到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我怎么办?我难道也让蓝解放看到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吗?即便我不让蓝解放跌倒在地,而是让他大头朝下,倒立在地上;即便我不让蓝解放内心一片空白,而是让他思绪万端、千感交集、一分钟内想遍了天下事;即便我不让蓝解放看到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而是让他看到一轮耀眼或是不耀眼的、白色的灰色的红色的蓝色的太阳;那就算是我的独创吗?不,那依然是对经典的笨拙的摹仿。
蓝解放将春苗的骨灰埋葬在他父亲那块著名的土地上。春苗的坟墓紧挨着合作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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