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陷入思绪里的韩觇看不见傅长亭眉间的疑惑,咬著杯沿,絮絮叨叨把一切有关的、无关的琐碎小事倾诉。
他说,初雨好看书,女红也好,尤爱给他做衣裳。
傅长亭想起,韩觇柜中那些从未穿过的新衣。从里至外,夏衫冬袄,无不齐备。
可是温文尔雅的女子也有柳眉倒竖河东狮吼的时候,那时必定是他又犯了错。
「她不喜欢听我提从前。」韩觇道,一双似笑非笑的眼从杯中的酒转向月下的傅长亭,「她是真的倾慕你。我逗她,紫阳真君若真见了你,必定不问缘由就一掌雷火把你打散。」
傅长亭垂下眼,怔怔望向他手上的断指。
韩觇止了话,转动著手中的瓷杯,看著杯中映著自己面容的酒:「她却反问我,能死在他的掌下,至少也好过手足受禁,日夜沈溺血海,哭啼哀怨,不是吗?」
「呵呵呵呵……」说罢,鬼魅自己先笑了起来。
他同他口中的初雨一样,一笑就会弯起双眼,傅长亭默然地喝著酒,听著他不著边际的连篇醉话。
杏仁爱财,山楂贪吃。兔子每天最高兴的事除了擦门牙,就是从街边捡回一个铜板。他天生迷恋一切闪亮的东西,那是他的天x_i,ng,想改也改不了。当初就是因为贪恋草堆里一小块铜镜碎片,他才会掉进猎人的陷阱里,险些丢了x_i,ng命。
狸猫最喜偷懒,能躺著就决不坐著,能坐著就绝不站著。所以修为一直没有进展,除了维持人形,就只会些石头变馒头,枯草做枕头的小术法。
「自从上回被你捉住,用术法镇了一夜,它就连人形都维持不了多久了。」些许委屈,些许惋惜,些许恼怒,韩觇责备道。
道者绷著脸思索一阵,心知错在己方,於是恭恭敬敬站起身,执起酒壶,为他将酒杯斟满,而後举起自己的酒杯,弯腰致歉:「冤枉了公子家的奴儿,错在贫道。」
这道士,认真得没边儿了,从来都辨不清什麽是玩笑,什麽是打趣,什麽是别有深意。
韩觇无奈地摆摆手:「你呀你……」说你什麽好?说你什麽都是闹心。
话题回到杏仁和山楂。其实他们也有可取之处。杏仁算得一手好账,进项入项从未错过一个铜板。居住人间,总有吃穿用度。点石成金撒豆成兵,那是传说中的无稽之谈。能盘下这个小店和後院,全赖杏仁的j-i,ng打细算。
初雨走後,家中所有都由山楂c,ao持。
「主人,这个时节该吃梨了。」
「主人,夏天多喝老鸭汤,大补。」
「主人,等天凉了,买块羊r_ou_下酒吧。」
想起它口水滴答的傻样就头疼,可是,也正是因为他,这漫长又无聊的岁月才变得有滋有味起来。酸甜苦辣,人间百味,全部由舌尖,蔓延至心间,而後体味到一丝,唯有这烟火缭乱的人间方才拥有的活色生香。
「他们说,做人比做妖好。」韩觇道。
问他们为什麽,他们却说不上来。歪著脑袋想半天,期期艾艾吐出一句:「没什麽,就是做人好。得修满百年才能有个人模样呐,多金贵!」
「他们很好。」最後,韩觇如是总结。
一夜又一夜,韩觇拉著傅长亭喝酒,拉拉杂杂,混混沌沌,反反复复,同他说著这些话,初雨、山楂、杏仁,偶尔甚至会提及离姬,说他们的相遇、相识、相处。初雨开花时的落在花瓣上的细雨,杏仁集满整整一盒的铜镜碎片,山楂私藏在账台底下被老鼠拖走的点心……口口声声说著了无牵挂的鬼,每一言每一语,每一字每一句,无不牵挂,无不眷恋,无不怀念。
傅长亭摩挲著手中的酒杯,默默聆听。
「他们不坏,真的。」醉倒前,韩觇努力撑著桌面,郑重说道,「他们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没做过。」
他从眼中见过激愤,见过决绝,见过嘲讽,笑过、伤过、挣扎过,也见过他因沈浸回忆而晃过神後的空茫。这只鬼有太多面目,多得他眼花缭乱,快要辨不清真假。而此刻,惨淡的月光下,巨大的树影形状扭曲,从脚下一直攀爬到两人的肩膀。鬼气,死气,妖气,邪气,怨气……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环绕在他们身旁。
鬼魅全然不顾,一径睁大眼死死看他。
傅长亭从韩觇眼中看见了哀求。
第七章
钰城之战如火如荼。之後的百年间,这场战役成就了无数文人墨客的瑰丽词章。戏曲、评书、弹词……乃至年迈祖母在夏夜星空下的消暑故事中都处处有著钰城之战的痕迹。众说纷纭,唯有一点殊途同归,此战太惨烈,以至之後朝廷不得不将最j-i,ng干的官员调往锦州执政,穷尽数十年之心血,才得以恢复生机。钰城之战,号称百万之众的鲁靖王军最终所剩不过三万。琅琊王军亦是损失惨重,奉天朝国史中记载──伤亡者巨,王几不忍睹……
短短一句,饱蘸无数热血。
同时,曲江城内的夏日眨眼已经过了一半。几日大雨,几日暴晒,到了眼下又是几日半晴不晴、半y-in不y-in的y-in阳天。东街巷口的瞎子半仙成天装神弄鬼糊弄来往路人:「龙王爷昨夜三更托梦於我,午後三刻,暴雨如注。这位客官,听小老儿一言吧,买我一把油纸伞,保你一路风雨无阻,出入平安。」
午时过後,晴光尽敛,黑云压城。暗沈沈的云朵将一个曲江城罩得严严实实,却滴雨未下。到了傍晚,反而又是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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