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提她此身已不再年轻,纵使身未老,她的心怕是也垂垂老矣。
可笑的是,当年的自己对此竟一无所觉。
他还记得当年他下了战场回家后,母亲已然离去多日。他甚至都没有好好地与她道个别。
“母亲,儿无碍。”将绝语调平缓地吐出了这句话,然而对面的妇人听到后却笑着摇了摇头。
“你啊,自小便不会骗人。母亲知道你从不饮酒,往年你父亲一拿出酒坛,你就离得远远的。若是无事,今r,i你怎会满身酒气地坐在这里?”
将绝闻言晃了晃冰凉的酒坛,他的面容倒映在浮动的酒水上,眉眼之间未透出半分喜怒。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儿做了一个梦。”许久许久,久到将绝灌下了大半坛酒液后,他才又开口说道。
“梦里,我成了仙帝。”将绝说着又灌了口酒液,似乎只有伴着酒水那灼伤喉咙的热度,他才能半真半假地继续说下去。
“可惜的是,父亲去了,祖父去了,幼弟去了,您,也去了。”
“我曾不喜家里满屋的酒气,故而也不爱饮酒。可待我酒不离身、想与你们一同对饮时,你们却都已经不在了。”
“都不在了啊。”说到此处,将绝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瞳孔深处似是醉意朦胧。
“这种事,实在是越想越可惜,所以我才想趁您还在、趁我还醒时痛饮一番。”
“毕竟今日过后,我也许不会再有机会在您身侧饮酒了。”
将绝的声音淡淡的,仿佛他所说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梦境。然而他自己和旁观的长生都清楚,他所诉说的并非是什么梦境,而是百年后再残酷不过的现实。
就连他如今与母亲的这一场对话,都用的是他拿命偷来的短暂光y-in。
将绝的母亲听到这话后指尖一颤,她下意识地看向了不远处放着的那身铠甲。恍然之间,她竟觉得将绝所说的那场梦境很可能便是多年后的现实。
“是吗……是这样啊。”妇人的声音极低。她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亡夫的铠甲,眼眶微微泛红。
有些话,她是无法言说的。
她嫁予将绝父亲之前,家里已无一人,此生也再无挂念之事。所以嫁予对方的那一刻起,她便想着与那人生同寝死同x,ue,生死永不相弃。
那棺材看着太冷太冷,她实在舍不得那人在里面独自沉眠。
若非担忧祖父与儿子,听闻那人死去的那一瞬间,她怕是已随他而去了。如今她不过是强打着j-i,ng神在说话,内里早已是油尽灯枯,也许下一秒,她便会闭上眼长眠不醒。
妇人收回视线静静地看着身侧的将绝。她隐隐觉得,此刻自己的儿子或许已经看出了她的死志。
想到这里,她又开口道:“虽不知你为何做了这样的梦……可我想,在那场梦里,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人,纵使都亡去了,也未曾后悔过吧。”
有些选择在旁人看来不值,可世间之事,更多的却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嗯。你们不曾后悔过。”将绝低低地应了一声,半敛的眼中遮去了些许苦涩之意。
他知道家人都不曾后悔过,后悔的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罢了。他也知道这些人不一定想要活过来,可那些年他终究是意气难平。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好执着于死而复生之事,借此慢慢敛下自身的戾气,不至于去随意迁怒他人。
“虽然你们不曾后悔过,可在那场梦里,我仍旧想让你们活过来。”将绝依旧假托着梦境诉说着当年的事,“也许我早该想通的,我根本没办法去决定别人的命运。自始至终,都是我让你们无法安息。”
“其实有句话,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对您说了……”
“抱歉啊,母亲。真的……很抱歉。”将绝说这话时语调尤为缓慢,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他在压抑着声音中的沙哑与哽咽。他真的不想再让母亲担心了。
死人无法复生这种事其实他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只是一直不想承认罢了。可如今话说到这个份上,将绝也没什么不能面对的了。
他受够了一直戳他痛楚的幻境,他也受够了自己那患得患失的伤春悲秋。反正他也活腻了,比起在幻境里被往事折磨致死,不如趁此机会好好告别,将想说的话一次都说完。
“抱歉什么?我并不觉得你有哪里需要向我道歉的地方。”妇人闻言又摇了摇头,她的眼角似是浮起了些许笑纹,“不过我总觉得,那场梦似乎让我儿长大了。”
“也不知你这次游历,是否遇见了心仪之人。你回来前,母亲还曾想着,或许你会为我带个儿媳妇回来。”
“如今你父亲去了,母亲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你啊,虽然年长,性子却桀骜得很,还没你弟弟让人放心。曾经我还奢望过亲眼看到你成婚,想着若是有人能陪伴着你,我纵使亡去了,也能稍微安心些。”
这仿佛遗言般的感叹让将绝握着酒坛的手微微收紧了几分,酒坛的坛口瞬间布满了裂纹。
“我确有了心慕之人。”将绝瞥了坛口的裂纹一眼,干脆饮尽了手中之酒,而另换了坛更烈的新酒出来。
他的一句话让他的母亲微微愣住。
“是谁?”妇人回过神后不由开口问道。
将绝嗅着烈酒的辛辣香气,冷硬的面容上流露出了些许柔色。
“他名长生。”
“我曾想,与他到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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