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恤双目圆睁,遽然显出恍若厉鬼的狰狞面相,得不到休息而异常憔悴苍老的脸上,唇角泛着幽冷的乌青,眉头如暴雨中草叶,互相挤压在一起。他的牙齿由于寒冷咯咯发抖,有点像野狗在啃噬死人骨头的动静,把嘴唇磕出血来。片刻,他霍地攥紧双手,用尽全部力量缓缓提起,以要将骨肉摧毁的凶狠一下子砸在地面上。
“不然怎么会坚持不下去!”赵无恤声嘶力竭地叫喊,紧接着又是一拳:“不然就不会这样!”
理智的堤坝崩溃了,在张孟谈面前,他全无意义地叫喊、挣扎,捶打自己和旁边的东西,一味倾泻着漆黑的情感,张孟谈从未听过如此疯狂、痛苦、绝望的叫喊,赵无恤的声嗓由于哭泣和呛水而沙哑,在那样的声嗓中,夹杂着某种尖锐的被活生生撕裂的东西,张孟谈打了个寒战。
“再也没有办法!你看不出吗?你告诉他们,现在除了投降以外没有别的路走,投降!投降吧!向荀瑶承认我失败了,我输了,这总比让这里的人一点点死去,最后全部给我陪葬好!”
赵无恤顾不得满脸的泪水,朝张孟谈怒吼,他吼完,把脸埋进肮脏的双手之中,猝然狂笑起来,断断续续的苦涩笑声由嘶哑的喉咙溢出,失去了平常的任何风度,困顿无助如临死的野兽。浮肿的指缝之间,他存有水渍的眼睛空洞地大睁,这一双浅褐色的瞳眸,年深日久逐渐染上浑浊,张孟谈甫一接触,察觉到是树根处腐烂了的潮湿树叶的颜色,同样氤氲着朽坏颓糜的气息。
赵无恤猛然注意到耳边暴雨狂风之声,又受了刺激,伏低身子蜷曲起来,痛苦地□□:“我恨水的声音,我恨雨的声音……”他颤抖着,吐着气,抬起双手紧紧压住耳朵:“……它日夜地响,日夜地响……饶了我,饶了我吧,只要让水退去……”
张孟谈与失去神智的主君对视,为了使他镇定,他按住赵无恤的胳膊。赵无恤的发冠在之前的洪水中遗失,别人没有帮他梳头发,他就任灰白的长发散落下来垂在肩头和背后。他的鬓发是污浊了的雪的颜色,湿漉漉的,从张孟谈指尖掠过。
一阵久违的奇异感觉使他手心发烫,身体中压抑的某部分燃烧起来,灼灼的火焰烧得张孟谈坐立不安——他面对这样的赵无恤,骤然回想起了一件遗落的心愿,那是下决心要付出一切来帮助赵无恤的心愿,即救赎他、解脱他的yù_wàng。在他年纪轻轻的那一年,张孟谈被赵无恤阴郁忍隐、深受压抑的气质所吸引,来到他身边为他服务。将赵无恤从暗无天日的潭渊里拯救出来的yù_wàng深埋在他的内心,即使后来希望破灭,也仍旧驱使着他。此时此刻,滚烫的血液在他全身沸腾,达到了使他可以献出生命的地步。
“现在已经是三月了。”张孟谈拉住他,轻轻地宣告。
赵无恤中了咒语似的呆滞地瞧他,张孟谈说:“其实……我有个反败为胜,击退智氏的办法。”
赵无恤只听懂了这句话,浑身一激灵,眼睛顿时有了光彩,他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道:“什么?什么办法?”张孟谈正准备开口,赵无恤的双手突地向他探来,死死钳住他的肩膀,从脖颈下面传来一阵钝痛,习惯了弓弦和马缰的五指力量极大,仿佛要隔着衣服把他的肩胛骨捏碎。
赵无恤扑在他身上,他听见主君咬牙切齿的质问,口气地狱般阴冷:“为什么不早说?”
“这不是个万全的办法。”张孟谈低下眼睑:“我没有把握一定会成功……”见赵道:“我想亲自去离间他们。跟随智氏的韩魏两家与智伯的关系并不亲善,只是畏惧他的威势。听说前些时候,智伯曾在军中侮辱他们,赵氏在他们眼前灭亡,他们内心或许也正恐惧着。假如您允许我做使臣,潜行出城,对韩魏两家的主君晓以利害……让他们为我所用,里应外合,伏击智氏,或许有一线生机。”
赵无恤放开他,坐回去凝神思索。张孟谈抬起眼睛,小心地看了看他,又说:“但是,假如失败了,那么恐怕不止是我……整个赵氏,整个晋国……”
“你不会一走了之吧?”赵无恤忽然道。
张孟谈抖了一下,张大眼睛看着他,神情痛苦得仿佛猝不及防间被烙铁烫伤。赵无恤完全无法理解他的心情,这是他拿出性命的赌注,计策早已在他心里成型,一直流连于齿间百转千回犹豫不决,因为他知道除了自己没人能胜任这份送命的工作,他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他的主君无法想象直到现今他花费了多少努力,又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能够说出这番弃自身于不顾的话,而是简单地口吐怀疑,否认了他所有的忠心。
“对不起。”好在赵无恤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点过分,垂下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时,无论是他的神色还是语气都正常了许多,青灰的下眼睑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惫。
“对不起,为了晋阳的百姓,请你试一试。”他说,转过了脸,没有再看张孟谈。
☆、第 31 章
早在荀瑶蓝台之宴上肆意侮辱段规、戏弄韩虎时,他的庶兄荀过就曾劝谏过他。
荀瑶的个性是向来不听从别人劝谏的,宴会结束以后,荀过说:“近来恐怕要有祸乱了,您应当早做准备。”荀瑶不以为意地答道:“我就是祸乱。”他喝了些酒,面上泛着红色,神态不羁地看人,眼中凌厉傲慢的光芒有增无减:“倘若我不作乱,谁还敢抢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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